​《中国人史纲》:跳出帝王家谱的平民史观,中国强大凝聚力的反思

2025-07-08 13:29 来源:网络 点击:

《中国人史纲》:跳出帝王家谱的平民史观,中国强大凝聚力的反思

柏杨的《中国人史纲》是一本奇书,因为独特。然而这独特,却历来不为人注意。其实,单凭书名,即可领略。中国人史纲,到底是中国人的历史呢,还是中国的人的历史?

这实际上是一个极有趣的问题。中国是历史的大国,从记言的史书《尚书》开始,历史即是文学的主导,其他皆是旁支。古来大家,无论是文学大家还是史学大家,几乎全部文史兼通。

这足以说明历史在中国的重要性。其他任何民族,皆无此事。古希腊、古罗马的历史,甚至欧洲中世纪的历史,几乎都是以“史诗”来流传的。

所谓“史诗”,本身是诗,只不过内容涉及历史人物和事件罢了。其中充满了传说以及宗教思想。在中国,绝无此事,历史就是历史。中国人即便写史诗的,如杜甫,也更重视事实,不涉及传说,譬如《石壕吏》,“暮投石壕村,有吏夜捉人。老翁逾墙走,老妇出门看。”是实实在在的叙事。

而杜甫的诗,在中国古代,是不被认为是历史的。中国自有历史,历史自有写法,不需要以诗来写。由此而成二十四史,浩如烟海,无边无际,以至于黑格尔都感叹,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像中国一样有无数的史籍。

但无论中国有多少史书,却被鲁迅一锤定音,“二十四史,不过是帝王家谱”。帝王,是中国从古以来无数中国人中的一部分人,并非全部的中国人。从黄帝到伪满洲国,中国大大小小的王朝共八十三个,共 559 个帝王。这与从古以来无数中国人相比,数量上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。

而二十四史,大体看来,不过是写以这些帝王为首的“家族”变迁史。称为“帝王家谱”也不为过。

这就留下了一个问题,559 个帝王能否代表中国?中国精神难道如此,靠这么几百个人——其中还有很多混蛋——能撑起来?

而二十四史还只是从司马迁的《史记》算起,《史记》之前,只记录政府首领言语会议的《尚书》,以及记录诸侯事件的《春秋》(含《左传》等)尚不计算在呢。

总而言之,凡二十四史,说透了,只是中国的极少一部分人的历史,泱泱生民,只能在这一少部分人的兴亡起伏中窥测。

这可真是令人慨叹。

臧强《柏杨漫像》

1.平民史观:把中国放在第一位,帝王利益放在第二位的中国人和中国的人的历史

中国历来的史书,因为作史者的身份限制,除司马迁而外,都有王朝力量在内,因为一般是“国(王朝)亡才修史”,比如隋亡,唐起,李世民就安排修《隋书》,这有国家力量在内,主修人是灭亡了前朝的帝王和官员们。这带有他们本身的利益观念,在他们眼里,隋代,只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了,而没想过自己跟隋一样,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。

同样,这种国家力量组织的修史,也会因为民族观念,而粗疏大意,比如元亡,明兴,明太祖朱元璋组织修史,主修人是官员宋濂。元,在明人眼里,自然是异族仇敌,所以宋濂也不太重视,三个月就完事儿,大笔一挥,年代可以差错 60 年。

(按:司马迁之后个人修史,还有宋欧阳修,因嫌官修五代史不够好,自己写了《新五代史》。)

奉旨修史,都是以王朝利益在前,以中国为后的。虽然每个王朝都认为自己是中国,但他们对前朝都是讳莫如深。柏杨的《中国人史纲》却是例外,是以中国为第一位的。

这正是柏杨《中国人史纲》的奇特之处。它既是中国人的历史,也是中国的人的历史。

所谓中国人的历史,是因柏杨是以平民身份作史,用的也是平民视角。他对那些古代帝王将相,无论仁圣昏庸,皆一视同仁,只述其事,不以历来史家褒贬为限。所以,他摈弃了年号、谥号等称呼,因为年号、谥号等,在中国历史中,本就存在褒贬。隋炀帝的谥号是“炀”,去礼远众才称“炀”——好内远礼,也就是爱女人不守礼;或去礼远众,就是抛弃民众,胡作非为;或逆天虐民。

这是很含贬义的。因为这历史,是胜利者书写的,隋给杨广的谥号是“明”,称明皇帝。“炀”和“明”,一字之差,天上地下。

杨广泉下有知,必是这种表情

柏杨则全摈弃了这种东西。直接称呼名字,有时会很幽默地加个外号,比如他提到隋炀帝杨广,称呼为“七世纪患有大头症的隋王朝皇帝杨广”。大头症是个很有趣的俏皮话,民间俗语,形容一个极端虚荣心的人所发作的肤浅而强烈的炫耀狂。

柏杨对帝王褒贬,大体如此。这也不算抹黑。比起“炀”和“明”,都客观了很多。最重要的是,这种说法,就像是民间聊天。

能以如此平民视角写的历史,当然是中国人的历史。千千万万普通人民的历史。

所谓中国的人的历史,当然是因为其主要脉络和人物——柏杨称为演员——仍然是帝王将相居多,因为所可凭借的资料,本来就是发生于那一小部分人身上的。

如此说来,柏杨的《中国人史纲》,二者兼具,实属少见。历来以个人身份作史的,除了司马迁,还有欧阳修(《新五代史》),但二人身份略特殊,司马迁本身就是为政府作史的,做的是太史公的官,欧阳修本身身处政治中心,一生为官。

这与柏杨也有很大的区别,柏杨只是一个作家而已。其间视角,非常分明。无怪人说柏杨《中国人史纲》代表作家写史的一个高度,是平民治史的一个高度。

但我认为也不必过高夸誉,柏杨自有柏杨的好处,但绝非无所凭借,高不可攀。

诚然,《中国人史纲》有很多很好的特点,洒脱自在、游刃有余的表述,摈弃帝王年号、谥号,以公元纪年等等。但本质上,依旧是在司马迁《史记》的范围内。

说到写人之宽之广,司马迁无所不包,连贩夫走卒、屠狗卖肉之类也为之写了史,比如《刺客列传》、《信陵君列传》中的侯嬴等,其身份都是平民。甚至,司马迁连卜卦算命者都写了,比如《龟策列传》。其他如老子、庄子、游侠,司马迁皆为之立传,并非单写帝王贵胄。司马迁出人意料处非常多,岂仅此几篇而已?

司马迁的视角也并非不是平民的,他写史时,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人,该死的人,刑余之人,连祖宗都对不起。这是他的起点。

柏杨也是如此的,他没有任何负担,于是以平民的口气,把通史说了个遍。而其视角基点,更为宏大,是世界的视角,也是中国视角。

2.柏杨世界视角、中国视角里的历史人物定位:演员

杨认为历史是一个舞台,所有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人,都是演员。而他对于这些演员,很少含有自己的褒贬,仅以世界性的视角,看是否为整体一个中国有无贡献。

这是一个很好的视角。

他不以历来活跃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“演员”是否是汉族而纠结。匈奴、契丹、鲜卑、女真、蒙古等族,在他眼里,与华夏汉族没有区别的。

这样做是会有点心理负担的,直到现在,也还是很有一部分对蒙古(古代时的蒙元)、满族(统治中原时的清代)抱有成见,认为是铁蹄入侵,侵犯中华。

实际上,历史,就是过往。过往之事,再做这种政治性、民族性的考虑,已经毫无意义。柏杨显然是如此认为的。所以,他对明代的皇帝“下嘴”毫不留情,说明王朝的皇帝,“几乎全是低能、堕落、而又凶暴颟顸(mān hān)的无赖。”因为这些皇帝是靠宦官和酷刑来治理国家,政治制度和人性尊严被严重破坏。

柏杨的视角又是中国的视角。他认为:

我们的国家只有一个,那就是中国。我们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,不以当一个王朝人为荣。当中国强大如汉王朝、唐王朝、清王朝时,我们固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。当中国衰弱如南北朝、五代、宋王朝、明王朝以及清王朝末年时,我们仍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。

所以,在柏杨那里,中国——我们的母亲,是我们的唯一的立足点。所有的王朝只是中国的王朝,所有的国,都是中国的另一种称谓。

这就无所谓汉唐宋元明清,也无所谓汉族、异族了。

这视角很中国。所以,柏杨的字里行间所流出的褒贬、赞叹、惋惜,都是以整个中国为立足点的。明代内部长期混乱,以至于疆域萎缩到公元前 3 世纪秦王朝所奠定的范围内。柏杨认为这就是明的无能,所以“下嘴”毫不留情。

反倒是满洲人入主中原后,疆域汹涌地膨胀,东北地区、内蒙古地区,都于满清时期并入了中国版图,17 世纪,清王朝合并了外蒙古,18 世纪,清王朝合并了青藏高原、汉唐所曾控制过的古西域、以及新疆。清全盛时期,中国的疆域是 1240 万平方公里。六大民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也能共聚一堂。

所以,柏杨说,“华夏人必须永远感谢这个一度曾被詈为侵略者’鞑子’的满洲人。”

历来史家,能既抱有世界视角,又抱有中国视角的,并不多见。古代史家,仅司马迁一人。

这种视角里的历史,是不以官员立场,也不以帝王将相为主的。

3.柏杨的文化视角:中国之强大凝聚力的反思

如果读了很多史书,就会发现,历来很少有史家提民族凝聚力这个问题,近代以来提这个词的,多数是文化学者。余秋雨的很多作品,就是在反复思考“民族凝聚力”这个问题。只不过,余秋雨是从文化的角度思考的。

柏杨是个作家,也有这个视角。

民族凝聚力,这是非常值得中国人骄傲的一个词。因为全世界的文明古国,说到绵延能力,唯有中国。其他的古文明都消亡了,与两汉(西汉、东汉)并列的两罗马(西、东罗马),曾经强大到横扫欧洲,最终也是消于无形。中国,中华民族何以能长久存在,是个很诱人的问题。

正是因为我们有强大的民族凝聚力,中国人磅礴刚强、澎湃活力的智慧和勇敢,其他民族也有。但中国的民族凝聚力,远胜其他文明。在中国历史上,和平的日子并不多,多数时候也都是有战争的,然而,最终都能融合凝聚在一起,形成强大的民族力量。

在历史的循环往复中,中国走过了几千年,虽然历经沧桑,但仍然不屈不挠。所以柏杨说,中国如一个巨大的立方体,在排水倒海的浪潮中,它会倾倒。但在浪潮退去之后,仍昂然地矗立在那里,以另一面正视世界,永不消失、永不沉没。

《中国人史纲》中,到处是这种反思,反思这凝聚力从何而来。柏杨仔细观察者人——中国历史上的人,以一个平民的角度。他首先是推到了那种“成则为王,败者为寇”的观点,撕下了各种虚饰的面纱,把国家民族和人道人权摆在第一位。探幽烛微,把好的、不好的都思考进去,综合而观,努力寻找凝聚力的来源。

所以,他对“舞台”倾注了很大的情感。前面说过,柏杨是把历史当做一个大舞台的,历史人物是演员。对演员们,他毫不掩饰,少带情感。不掩饰污点,也不过分赞誉。

但,在请出“演员”之前,他仔细介绍了这个演员们的舞台。这舞台就是中国的大好河山,古代帝王口中的“江山”。他俯瞰着中国的版图,说这个版图“像一片和平宁静的海棠叶,台湾岛和海南岛,像镶在叶柄下方的两颗巨大珍珠。南中国海诸岛,则是无数散落在碧绿海水中的小的珍珠群。”

任何的角落,他都没放过。从海岸到城市,从河流到湖泊,从三山到五岳,从沙漠、万里长城到城市,再到地理区域,他全部饱含深情地在叙述排布,像是一个饱含热情的搭舞台的人。

他一笔一笔画着河流山川的脉络,一笔笔写着长城、城市里的人文状况,塞外漠北,东北云贵,巴蜀江南,关中中原,陇西河东,江淮河套,每一笔他都倾注了温情。比他写那些“演员”们温柔多了。当他写到中国主要的九条河流时,他的赞叹热爱之情表露不已——

“仅从这九条河流的树木上,就使人大大的震惊。从黑水到长江口,航空距离有两千六百公里之遥,仅仅徒步游览一周,恐怕都需要几年时间。”

当他写到河西走廊时,他是满含热情地用文学的手法——

“如同一匹练,把一连串的宝饰——武威、张掖、酒泉、敦煌等大城,连缀在一起,是古中国通往西方诸国唯一的国际道路。第七、八世纪时,沃野相接,被形容为’塞外江南’。”

这已经不仅仅是历史的视角了,而是文化的。

这些河流山川、大漠高山里的人,就是中国人,一起凝聚为中国。

也许,他认为,是这让人爱不尽的中国土地、山川河流,让中国人牢牢地凝聚在一起,形成了强大凝聚力。

他从他文化的角度,给出了跟其他文化学者差不多的答案,只不过,柏杨更饱含情感。——

“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民族像华夏人这么喜爱耕种。华夏人足迹所到之处,必然会出现青葱的农田。”

“华夏人喜爱和平,这是由泥土的方向而来。”

“华夏人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民族之一,从不主动追求战争和杀戮。”(按:此句为按文意总结,后半句非柏杨原话。)

难怪柏杨如此强烈的要把中国放在说历史时的一切之上。因为在他心中,中国,就是那广袤的土地,土地上的华夏人因热爱这土地而凝聚在一起。一个华夏人就是一棵树,离不开泥土,而且紧抓着泥土,根深蒂固。所有华夏人扎根于中国的泥土里,就是强大的凝聚力。当我们受到侵略之时,这种凝聚力就会突出,华夏人真正的英雄气概和精神价值,都将在那时展现无遗。

而绵延不断的生活中,华夏人不断以无穷的澎湃活力去追求进步和胜利,是中国的历史,华夏文明光芒四射。

这,是柏杨《中国人史纲》近 80 万字的全部心地,是中国人共同的家族史。